简析《繁花》和《长恨歌》中叙述的上海怀旧书写
简析《繁花》和《长恨歌》中叙述的上海怀旧书写 《繁花》与《长恨歌》各自以独特的视角描写上海,《繁花》以冷静平淡 的叙述,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将上海的历史融入到个人的生活之中,《长恨 歌》以王琦瑶的一生来表现上海,远离政治影响,以精致的格调叙写小人物的悲 哀。虽然两部小说所描写的着力点不同, 但都流露出上海怀旧的气息,作家渴 望通过小说,重新建立城市定位,寻找城市自我。一、《繁花》:上只角与下只角的平民世界 金宇澄在小说《繁花》中,以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口吻向读者讲述了发 生在上海这座城市的故事,从中寄寓着作者对上海的怀旧之情。小说以沪生、阿 宝、小毛为主要人物,由一个人,带出另一个人,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 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金宇 澄并非按照传统的时间顺序讲述故事,而是把叙述时间分割成两个时代,两条线 索交替穿插,单数章节叙述1960年至70年代,偶数章节则从90年代开始叙述。金 宇澄借两个时间段,表现出上海不同时期的面貌。
作者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把上海20世纪60、70年代的风貌展现出来, 不 厌其烦地叙写地名、地标建筑,如皋兰路、茂名路、思南路、国泰电影院等,描 绘出作者记忆中的上海图景,书中更是有金宇澄所绘的有关上海的插画。金宇澄 笔下60年代的上海是温情而多彩的, 阿宝与蓓蒂两小无猜的感情,沪生、阿宝、 小毛之间淳朴的友谊,阿婆讲的有趣的故事,小毛对姝华的情窦初开,物质匮乏 时代的梦幻邮票,沪生的航模情结,小毛玩的香烟牌子,社会青年对电影的着迷 作者将自己的上海记忆通过小说展现出来,也让读者参与其中,一同回味上世纪 60年代的上海风情。
70年代革命化的上海图景则又是另一种色彩。作者将政治事件蕴含其中, 表现了时代风云下,个人的不幸命运,人的命运与城市息息相关。受到革命的影 响,沪生与同学参加了破四旧活动,对香港小姐采取行动,我不禁要问革命语成 了沪生的口头语。小毛与银凤那不正常的情爱最后因二楼爷叔的威胁而结束, 又 因误会而使得小毛与沪生、阿宝绝交,之后小毛的妻子死于难产。因资产阶级剥 削派的身份,阿宝的祖父被抄家,树被掘倒,青砖被敲碎,家具被处理,阿宝家 更是从之前的皋兰路楼房搬到了曹杨工人新村, 住到了条件简陋的两万户。在 第十一章中,小说描写了一个中年男人撞向公共汽车,沪生发现,路边阴沟盖上, 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作家并没有倾注太多自己的直接感受,以一种 冷静的语调叙写革命的灰暗,从中却能感受到一丝沉重。
经过了80年代过渡后的上海呈现了崭新的面貌,数不清的酒局,男女间的 感情游戏、打情骂俏,生活好像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酒席。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 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利益关系,感情更是成了达到目的的工具和手段。梅瑞原本与 沪生约会,因为沪生没有房子,梅瑞便崇拜起了阿宝,之后更是与康总有暧昧。
当梅瑞的母亲与香港旧情人小开结婚后,她又插足其中,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 空,什么都没有。汪小姐为了想要孩子,与丈夫离婚,与小毛假结婚, 没想到 却与徐总发生了关系并且怀孕,徐总并不打算负责,丈夫也不愿复合,而她怀的 却是一个怪胎。陶陶千方百计想与妻子芳妹离婚和小琴在一起,最后终于与芳妹 离婚,而小琴却不小心从楼上摔死,小琴的日记揭示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过 是一场骗局。无论是夜东京还是至真园 的男男女女彼此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关 系,暧昧、性爱、包养、荤段子充斥其中。金宇澄笔下的90年代的上海,是空虚 的,是精神匮乏的,失去了60年代的诗情,只剩下了无聊与空洞。
金宇澄所展现的上海图景不仅包含了上只角的生活,难能可贵的是,他还 表现出了下只角人们的生活状态。上海不只有小资情调,有舞会、有咖啡面包, 还有着浓重的工业气息,苏州河畔飘来阵阵的烂稻草气味、腐臭味、酸气。不只 有思南路的花园洋房,也有拥挤脏乱的两万户房。在作家笔下,上海仿佛活了起 来,变得立体生动,不再单调乏味。
二、《长恨歌》:弄堂里的流言世界 在《长恨歌》第一章中,王安忆以鸽子的视角,居高临下地俯瞰上海,王 安忆笔下的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 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作者借鸽子的视角表现带有上海形态的弄堂、闺阁、 石库门等,展现出在这座流言下的城市里上演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小说主要围 绕王琦瑶的一生,来表现上海从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的沉浮。正如王安忆所 说:这个女人(王琦瑶)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
作者将自己对上海的情感寄寓在王琦瑶身上,借王琦瑶的一生来写上海。王安忆 笔下的上海是琐碎的,精致的,与时代隔离的,充满流言的。
在《长恨歌》中,作者有意模糊时间的概念,回避了宏大的历史事件, 以 琐碎的生活细节为重心,历史隐藏在幕后,成为小说的背景。王安忆将浓浓的怀 旧气息融入于小说中,在时间的更迭交替中展现不同时期的上海,蕴含着作者的怀旧情结。小说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写起,一九四五年的上海因日本投降而夜夜 歌舞,整个城市都在放声歌唱,此时的上海是欢声笑语、繁花似锦的,到处都在 举办派推,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王琦瑶的生活也因成为沪上淑媛而发生变化。
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是乐观的,是欢情的,是摩登的,上海小姐选举展示出了当时 上海的艳情,这城市的劲头, 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 快乐都享尽。一九四八年,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此时,是局势万分紧张的一 年,内战烽起,前途未决。但爱丽丝 的世界总是温柔富贵乡,绵绵无尽的情势。
王琦瑶并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她并不知道淮海战役拉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股市 大落,她一心一意地等着李主任,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李主任罹难的消息。住进 平安里的王琦瑶依然不问时事,她与严师母、萨沙、康明逊打牌、打麻将,外面 发生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在这炉边的小天地里,他们吃火锅、喝下午茶,在这种 氛围里回味曾经的上海生活。一九六六年的上海充满着流言,随处袒露着这座城 市的秘密,王安忆用简短的笔墨表现出当时革命化的上海面貌,玻璃器皿,明清 瓷器被砸烂,书籍、唱片被焚烧,就连尸体都出现在大街上,而程先生则是其中 的受害者之一。一九七六年的上海,是属于薇薇们的,这些淮海路上的女孩们, 爱打扮,爱逛街,追求时尚,也在引领时尚,上海对她们来说是新世界,而在王 琦瑶眼里,这却是走了样的上海。作为城市心声的有轨电车消失了,领首的当当 声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南京路上的楠木地砖早二十年就撬起,换上了水泥,苏州 河变得脏臭,弄堂变得更阴沉,上海已经失去了它往日的优雅,变得粗鲁,马路 上到处是说脏话、随地吐痰的人,谩骂和斗殴时有发生,噪声喧天。八十年代中 叶,上海出现了一批年轻的老克腊, 他们听老唱片,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 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 这些老克腊以他们的方 式怀念上海,尽管他们是新人,无旧可念。
王安忆笔下的上海跨越了40年的历史,经历了风雨沉浮,人事变幻,小说 以弄堂来表现上海的独特形态, 以王琦瑶来表现上海人精致的生活方式。通过 不同时期的上海展现出不同的情态,而对上海的怀旧之情则贯穿小说始终。
三、上海怀旧的物哀之美 物哀是日本作家本居宣长提出的文学理念,简单来说,就是指人接触到世 间万物时,无论是听到的,或是看到的,都能有所感触,有所理解。物哀之情不 仅仅指哀情,还包含着赞赏、喜爱、可怜、共鸣、同情、悲伤、怜悯、壮美、感 动、失望等诸多情绪。叶渭渠在其著作《日本文学思潮史》中写道:日本学者久 松潜一博士将物哀的性质分为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和哀感等五大类。其中最突出的是哀感。在《繁花》和《长恨歌》的上海怀旧书写中,都表现出了这种物 哀之美。
《繁花》中有关蓓蒂失踪和姝华发疯的描写,透露出悲哀的气息,也将作 者自己的人生体验蕴含其中。文革期间,蓓蒂的父母被关了起来,房间也被抄了 几次,蓓蒂与年迈的阿婆相依为命,金宇澄以一种魔幻的手法交代了蓓蒂和阿婆 的命运,姝华梦到阿婆与蓓蒂变成了鱼,她们游向了黄浦江,逃离了这个地方。
小说以梦到蓓蒂和阿婆变成鱼的方式来表现她们的命运,从中隐含出在文革时期, 人的不自由。姝华喜欢读书,抄诗,去吉林务农后,与沪生等人少有联系,当沪 生在车站偶然遇到从吉林跑回来的姝华时,看到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 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身上还有一股恶臭,曾经 那个吟诗诵读的女子已经变成一个生了三个孩子,精神有些异常的妇女,不禁令 人唏嘘不已。小说中还提到其他知青的遭遇,从中能感受到那个时代人的痛苦。
正如同小说的题目一样,繁花繁花,盛极必衰,小说中各个人物的遭遇,带有一 种淡淡的悲哀之情。通过描写沪生、阿宝和小毛的成长,表现出个人成长的阵痛 感。九十年代的上海经过社会转型,呈现出纸醉金迷的状态,男男女女的感情游 戏、利益关系背后是单调、无聊、空洞的生活状态。沪生、阿宝、小毛告别了曾 经的少年时代,进入成人世界的他们迅速掌握了游戏规则,游曳其中,他们身上 也带有时代的影子,即使是童年玩伴的沪生和阿宝,彼此也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些 什么,也不能完全了解对方,就像姝华所写道的:人和人,无法相通,人生是一 次荒凉的旅行。这种孤独的、不被理解的人生状态也是人类共同面对的困境。
《长恨歌》中的物哀之情体现在通过描写饮食男女的生活片段, 把这些 琐碎的生活流连在一起,勾勒出王琦瑶从成为上海小姐到死亡的人生轨迹,而当 王琦瑶被长脚掐死的一瞬间,她眼前又浮现出四十年前的片场,一间三面墙的房 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而那个女人原来竟是她自己,四十年的 历史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当年导演对王琦瑶所说的上海小姐这顶桂冠是 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 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那样, 预示了王琦瑶的人生命运。王琦瑶作为旧上海的装饰品,身上带有旧时代的影子, 老克腊爱的就是王琦瑶身上所带有的上海记忆,是对过去时光的迷恋,一旦他认 清了现实,心中的上海梦破碎了,对王琦瑶便不再存有感情。人们与王琦瑶交往, 更多的是想从她身上找回曾经上海的影子,吸引人们的是她上海小姐的名号。王 琦瑶的死,为这场上海怀旧画上了句号,弥漫着伤感之情。除了王琦瑶外,王安 忆还描写了程先生与蒋丽莉,以此作为这场上海怀旧的边角料。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微妙而复杂,经过了几十年的变迁,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在 感情上,他们却都是失败者。程先生爱慕王琦瑶,始终不肯放弃,这也使他一辈 子都在拿自己整段的岁月,去做别人岁月的边角料,在王琦瑶的心中,他只是一 个垫底的,是退一万步的打算。蒋丽莉单恋着程先生,却得不到他的回应,不断 地追逐,却不断失望,更是受了许多委屈,忍着自己的心酸去安慰程先生,到后 来和一个根本不爱的人结婚。王琦瑶既失去了唯一一个真心对她的男人, 也失 去了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表面上看似风光,其实什么都没有。最后,这场阴差 阳错的情爱以三个人的死亡结束,也为这场上海怀旧增添了一丝悲凉的气息。
近年来, 上海怀旧一直是上海文坛的热门话题,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 上海优雅、繁华、精致,享有东方巴黎的美称,然而繁华过后便是迅速地衰败, 而这种怀旧气息也迎合了人们渴望重现上海繁荣的心态,渴望重塑上海昔日的辉 煌,以旧时代的上海来表现对现在的不满。在《繁花》和《长恨歌》中,可以看 到作者对过去上海的追忆,体会到这种怀旧之情,同时也感到一种沧桑感,怀旧 只不过是美好想象的幻灭,不论是王琦瑶,还是沪生、阿宝们,他们都是怀旧时 代的旁观者,过去即使再美好,也回不去了,充满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正 如孙甘露所说:我倾向于这样的观点, 那个上海(怀旧热中的上海)是不存在的。
当然,我们也不应忽视这种上海怀旧的不足之处,作家为了突出过去上海的美好, 把90年代的上海简单概括为平庸乏味的时代,忽略了90年代上海的特点,叙事模 式定型化,缺少了视野的广阔性和未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