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儒困境看文化民族主义的内在矛盾
从明儒困境看文化民族主义的内在矛盾 就解决认同危机而言,我倾向于哈贝马斯所说的宪政爱国主义,其积极方 面哈贝马斯本人已有详尽论证,此处不应由我赘述。本文只能从消极处探讨相对 宪政爱国主义的另一种认识:一部分知识分子看到主流意识形态退守民族主义, 而且回归传统文化,即感欢欣释然,似乎只要回归本民族传统文化,认同危机即 告缓解,民族主义的现代难关亦能度过。我将这样的认识简称为文化民族主义。应该承认,文化民族主义不自今日始,至少可以追溯到孔子说“微管仲, 吾被发左衽矣”。但在今天讨论文化民族主义,较好的切入口也许是明末清初顾、 黄、王三大儒痛定思痛的那场文化反思。这不仅因为先秦“夷夏之辨”从零散的伦 理言说发展到明清之际,终于获得完整的理论表述;
也不仅因为此后文化民族主 义也出现过几次高潮,但无论是理性触及的深度,还是感性诉诸社会动员的力度, 都没有超过这一年代;
还因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藉这一理论发生了最具爆发力的 突破,而恰恰是在这场思想突破中,孕育了我们今日可以讨论的消极因素。
以顾、黄、王为代表的那一时代,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最具原创力的 年代。在无外来思想接援的困境中,那一年代的仁人志士几乎穷尽了在各个方向 上能够尝试的突破,诚如牟宗三所言,“断潢绝港,只差一篙”(2)。所谓“只差 一篙”,是指相距同时代西欧政治思想的突破成就,如洛克的自然法、社会契约 论思想。三大儒中,又以王船山的哲学成就为高。但也是在王船山这里,中原居 民的文化自矜被超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以王氏下列论述为例:
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
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
天地制 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觉,则人维裂矣。(3) 视情皆善,则人极不立,乃至“自陷于禽兽”(4)。壁立万仞,只争一线 (5)。
这可能是目前能够见到的文化民族主义最为彻底也最为极端的论述。孔子 言:“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强调中原居民与周围民族文化位势的区别,事关 “春秋大义”,即使管仲有违臣德,一士再仕二主,也可以迁就。但到王船山这里, 以“三维”定“人极”,“夷夏之辨”不仅是不同民族之间文明程度的区别,甚至还是 人与无机世界的区别。如此决绝的“夷夏之辨”对于王船山终身不仕老死岩穴,当 然有积极的支撑意义,后人应该有悲情的理解。但这样的“春秋大义”,也潜伏下 不能正视其它文化的自闭排外心理。在这一方面,顾炎武的文化定位较为平稳。文化强调的重心,不是落在“夷 夏之辨”,而是落在避免“亡天下”的社会崩溃。在顾炎武看来,汉族文化的沦丧 比汉族政权的沦丧将具有更为严重的历史后果。“微管仲,吾被发左衽矣”,潜伏 的文化优先,被顾炎武推向一个惊人突破:“保天下”第一,“保国”第二,甚至可 以置后。文化优先在这里一路超升,直至超脱为臣为士者对王朝正朔的忠诚。顾 炎武有言: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 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 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6) 这是十七世纪中国政治思想最可宝贵的突破。为维护这一突破的正面价值, 现代知识分子大都能警惕并抵制对这一突破的歪曲。那一歪曲集中表现在二十世 纪现代汉语里,经常被浓缩为与原意相反的句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对此 保持警觉当然是必要的。但在警觉之下,再挖一层深入思考者则较为少见。试想:
即使恢复炎武原意,按照他“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这一逻辑链,隐含有两种 逻辑后果:一,将国家改建随王朝轮回全部放弃,听任“肉食者谋之”;
二,国家 改建能从保天下的文化认同中自动出现。前一种过于消极,“肉食者谋之”,只会 谋出一个王朝轮回,不可能挣脱这一轮回;
后一种似乎乐观,国家改建是文化坚 持的自然后果?其实也同样具有消极成分,值得质疑。
质疑的理由在于文化领域与政治领域各自具有相对独立性,一不是相互决 定,二不能相互取代。民族国家的改建当然需要文化资源的支持,但至少不会从 文化领域自动出现。相反,由于将政治认同的条件维系于对传统历史文化的认同 ――“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还可能出现令顾炎武意外的第三种逻辑后果:
只要新朝廷“保国”安定以后,回过头来跟着你来“保”这个文化“天下”,你怎么 办?新朝改变文化政策,对传统历史文化变镇压为维护,从戮儒毁庙,一变为开 科祭孔,此前因文化认同而建立起来的民族气节,很可能转过头去,随着对方认 同这一边的文化,这一边也开始认同对方的新朝政统。这样一种始料不及的“历 史意外”,还没有等到乾嘉小儒如过江之鲫,即以三大儒当代视之,在黄宗羲晚 年的尴尬遭际中已经出现。
三大儒皆强调“夷夏之辨”,但以黄宗羲较为通达。《明史历志》初稿撰成, 黄宗羲曾批评说不该将徐光启依据西洋方法主持编撰《崇祯历书》的成就删略不 提:“顾关系一代之制作,不得以繁冗而避制之也。以此方之前代,可以无愧。”(7)这样的通达态度在王船山那里是不可想象的。经过他增补,《明史历志》 增录了徐光启等人融会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成就。不过,经过黄宗羲亲自审正以 及黄氏弟子执笔的这部严肃史书,最后还是落入“中源西流论”的窠臼:“而西人 浑盖通宪之器、寒热五带之说、地圆之理、正方之法,皆不能出《周髀》范围, 亦可知其源流之所自矣。夫旁搜博采以续千百年之坠绪,亦礼失求野之意也,故 备论之。”从情绪意态上说,在黄宗羲这里看不到王船山那样对外来文化的极端 排斥,但挖深一层看,他能在正统史书中登录当时所知的西方科学知识,只是“礼 失而求于野”,并未摆脱中国文化的自我优越感。
顾、黄、王三大儒中,历史留给黄宗羲个人的生命时间最为长久,但也给 他安排了一个比顾炎武、王夫之更为严酷的晚年。他终于活着看到了康乾盛世的 开始,看到了这一新王朝在武力层面上“保国”之成功,还看到了这一王朝在精神 层面上的成功,几乎所有的文人士绅都放弃武力抵抗,认同新王朝的政治合法 性;
最不能看到但历史强迫他看到的,还有更为残酷的第三层:康熙不仅认同了 前朝的历史文化,甚至宽容他对这一文化政策转向的最初抵抗,从容等待他从岩 穴隐居中走出,新朝天子以更沉着的自信跟着他来“保”其文化“天下”了!这样的 长寿,实际上是历史的残酷。历史之折磨,是把志士仁人的慷慨就义拉长为一场 漫长的煎熬,犹如希腊雕像拉奥孔式的无声呻吟:父子俱为巨蟒所缠噬,从缠身 到噬心,一步步伸向他的咽喉部位;
为父者既要保护被噬的亲子,又要勉力抵开 昂然逼上眼帘的蛇之首,人与蟒如此近距离对视,却又不能一朝解决,撼人心魄。
黄宗羲的拉奥孔痛苦,也许能从他下列行为及其反复辩解中得窥一二:晚年不得 不与新朝权贵交接,为儿子谋取文职进入史局,尤其是安排学生万斯同、万贞一 等人下山入京参加《明史》修纂,为争得历史文化的编撰权,不惜在政治操守上 打一个折扣,等等。
从留下的诗文看,顾、黄、王三大儒中,也确实以黄宗羲在坚守政治操守 时付出的身心代价最为长久,所谓血火抗争,十死一生。即使如黄宗羲这样令人 尊敬的岩穴之士,在康熙转变文化政策,开科祭孔后,他定位于文化民族主义的 政治不合作也终于有所松动,甚至不得不软化。七十七岁作《重建先忠端公祠堂 记》,出现这样的矛盾字句:“今天子纂修《明史》,追数明室之亡,在于天启”, 既追述先烈为抗清从容就义,又称被抗击者为“今天子”;
七十九岁作《周节妇传》 称:“今圣天子无幽不烛,使农里之事,得以上达,纲常名教不因之而盖重乎?” 新统治者旌扬“纲常名教”,抗争者则进一步追加认同,从“今天子”而为“今圣天 子”。我们当然不必像章太炎那样苛责黄宗羲,说他此前五十四岁作《明夷待访 录》,即埋下变节伏笔:“黄太冲以《明夷待访录》为名,陈义虽高,将俟虏之下问。”(8)但是,黄宗羲暮年留下的一些“颂圣之词”,确是不刊事实,从当时 的吕留良攻击他为“蛟龙变蝌蚪”,到近代的章太炎苛责之词,以至最近一次的国 际黄宗羲学术讨论会(1986年10月,宁波),都不断有人提及(9)。
我很难同意今人继续沿袭从吕留良、章太炎那里沿袭下来的单一而峻急的 道德标准,也不赞成今人以同一理路反过来为黄宗羲的气节做曲意回护。道德苛 求或曲意回护,都预设有一个很成问题的前提,将历史道德化,以高调逼人,甚 至是以理杀人。这里说的“以理杀人”,当然是从戴震所言的伦理冲突而来,但又 不限于此,是应指向一个更深层面:文化价值与历史环境的紧张。后一层面比较 隐秘,却更为长久,又时常为人所忽略。而道德苛评之逼窄,要么是牵引人远离 这一层面,要么是在这一层面火上浇油。人们通常只注意历史的狂涛巨澜,很难 看到惊涛裂岸之后,退潮时分步步收汁烤干,而留在这一空间里的人,几乎是在 忍受蟒身蛇舌的冷火舔噬。所谓拉奥孔的痛苦,不仅具有美学价值,其刺探历史 幽暗的深度,也超过通常的历史作品,同样摄人心魄。三大儒中,唯黄氏犹如拉 奥孔,生活在退潮之后,忍受蛇舌舔噬,其中年壮怀激烈,晚年曲折松动,都有 大不得已之痛。读黄氏晚年诗,应能处处声闻拉奥孔无声呻吟之点滴?如果今人 还是从变节与否的道德词语去评论此类历史问题,不仅再一次陷于“夷夏大防” 的此胶彼漆,自陷古人泥沼;
更为可惜的是,也辜负以英雄暮年内心浊泪凝结起 来的这一特殊个案,此一个案郁积历史文化冲突之信息含量,非寻常人生能够触 及。而这一信息含量能提醒后人提问的地方,恰恰在于:将民族主义定位于历史 文化,能否使民族主义坚持长久?这不是黄宗羲个人的困境,而是一个古老民族 在面临外族入侵时期的集体困境。
从目前可见的历史资料统计,汉民族遭遇过多次异族入侵,每一次入侵都 激起激烈的反抗,而越往近代推移,越容易把民族主义的气节只收缩为历史文化 的认同与坚守。但我们不得不看到,对异族入主中原的集体抗争,没有一个能坚 持到一个世代以上。即以反抗之持续这一特殊角度比较,中国可能还比不上一个 弱小波兰。有五千年历史文化的中国,一国三政,汉奸数量之多,大概只有地球 上另一个同样以历史文化自负的法兰西可以比拟。如此难堪的当代记录,应该迫 人深入一步想,这是一个道德机制问题?还是将民族主义定位于文化认同很难避 免的内在矛盾? 这一矛盾困境大致可以从两头说。
一是历史中人的具体处境。能从效忠于一姓一室的王朝遗民或称政治遗民 中超拔出来,进入以历史文化为认同对象的文化遗民状态,这是民族主义的一次飞跃。这一飞跃在顾炎武那里得到了最为清晰的表述,同时也潜伏下危险。成于 斯者败于斯,只要新王朝改变文化政策,承认文化遗民念兹在兹的历史文化,遗 民很快又会有第二次飞跃,第二次飞跃或可称超拔,则是向着另一方向运作,逐 渐弥合此前因文化定位而产生的政治不合作距离,当后者认同他们的历史文化时, 前者则逐渐认同后者的政治合法,再一次成为新王朝的政治顺民。从政治移民到 文化遗民,再从文化遗民到政治新民,多半在遗民的第一代后半期发生,至迟也 难拖过第二代。一跃而为文化清流,这是螺旋的左半圈;
二跃而为政治犬儒,这 是螺旋的右半圈;
如此超越再超越,画完一个圆,也就落到地面实现了从文化到 政治的软着陆,完成一代士人对新王朝的强权认同。文化自矜与政治犬儒之间, 可能只隔着一张纸――就看新强权承认不承认他那一点历史文化。而对于统治者 来说,只要有中常智力,多半会很快看破并捅破这张纸,统治者在纸的这一边只 要跪下一只腿――认同对方的历史文化,就能赚得对方在这张纸的那一边跪下两 只腿,全方位认同新的统治秩序。由此,文化遗民也就在一代人甚至不到一代人 的时间里,完成从文化自矜到承认新朝的转折。至于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平复内心 的自责,则因人而异。如黄宗羲为儿子向新朝大学士徐元文谋职,致信后者曰:
“昔闻首阳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从公,可以 置我矣。”(10)甚至如史可法这样的抗清英雄,都留下有这样悲愤的遗言:“我 为国而死,我儿当为家而活”(11)再大胆猜测一句,现代史中如周作人下水认 同北平日人统治,也未必没有这样的心理理由。文化自矜者转折为政治认同,并 不少见,从历史到现实,充塞于途。至于是三年食薇,还是当年即止,反而并不 重要。
二是历史文化本身的结构组成。中国历史文化的核心究竟为“经”,还是为 “史”,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从可见的文献记录看,世界民族之林,也只有 中国文化有完整的历史记载,“二十五史”历历在目,没有一朝一代中断。如果说 “六经皆史”,对内定位于王朝正朔,对外定位于“夷夏之辨”,那么这个“二十五 史”的承继线索却有一个逻辑上的尴尬:每当异类入侵成功,建立政权并表示承 认被入侵者的悠久文化,这个文化大国很快放弃抵抗,回报以政治认同,将新立 之“夷”确立为新“王朝正朔”;
此后,再从这一新确立的政治认同中,产生新的“夷 夏之辨”,对新的外来者展开又一轮难以持久的抵抗,如此周而复始,构成“二十 五史”的从不中断。当异族入侵时,历史文化确曾激励了当时人的抵抗,但到后 世修史时,其实并不强调对“夷夏之辨”的忠诚,更不鉴别前朝统治的文化出身, 而是以是否有效确立政权为准:十分犬儒地承认政治层面的既成事实,奉新“夷” 为新正朔。比如,很少有人质疑二十五史中的元史、清史合法性,按照贯注二十 五史的“夷夏之辨”,在修此类朝廷历史之前,应该有一个必须叩问其历史文化出身为“夷”为“夏”的前提。如果不经文化鉴别就将这样的夷狄政权列入正史植入庙 堂,应该说,每一次盛世修史,都有可能是一次历史文化的背叛,有一种国家组 织“文化汉奸工程”的可疑气息。十分反讽的是,认真看待从一而终气节坚贞的王 朝,反而是那些被视为夷狄膻腥的外来统治者,如乾隆曾独辟一种新的历史编纂 体例“贰臣传”,将背叛明室归顺清廷的一百多名官员打入另册,以示不屑。而汉 族修纂前朝史,则并不认真看待“夷夏之辨”,以至一部二十五史,常有“夷狄膻 腥”窜味其中,且位居王朝世系之正统。将民族主义锚泊于如此历史文化,其内 在结构岂不是暗含有颠覆性矛盾?我们不能说这样的历史文化是鼓励人做汉奸 的文化,但至少应该承认其内部结构存在着很尴尬的矛盾,有如此结构,却要求 这部历史文化的承载者时刻保持“民族气节”,实在是强人所难。出现上述从文化 自矜到政治犬儒的反复转变,虽不能说是一个分币的两面,但也应该承认自有其 尴尬逻辑。尴尬的逻辑也是逻辑,虽不能满足思维的同一律,但在历史过程中却 是一个客观存在,能帮助一代又一代人画圆一个接一个的怪圈。
退一步说,从王船山到顾炎武,再到黄宗羲,如果后人只守一个道德标准, 那也可以如此责备:正因为黄宗羲对“夷夏之辨”不够坚决,故而到黄宗羲这里果 然出现变节行为。但根据文化民族主义的这一要求,黄宗羲又能抓住同样的理由 反驳王船山式的坚拒自闭:正是为了贯彻“夷夏之辨”,我不惜自污,以换得历史 文化的“话语权”。我们读一六七九年他送学生赴京修《明史》,确实留下了这样 的心迹:
是非难下神宗后,底本谁搜烈庙终。
凭君寄语书成日,纠谬须防在下风。(12) 他送学生下山,不正是为了抢占阐释历史文化的“上风”,即当今时人所谓 “话语霸权”?可见,同样的理由既能支撑王船山,也能维护黄宗羲,都是围绕道 德审判打转,不能打开更多的历史信息。与其如此,不如向下刺探历史文化的结 构性矛盾:文化自矜与政治忠诚是否具有迟早会遭遇的内在矛盾?文化自矜为摆 脱陈旧的政治忠诚确实打开了一条更为超越的出路,但是这样的出路是否会导向 新的困境,为新的政治认同提供文化上的合理解释?关键的一环在于新王朝文化 政策的变动,而出现这一历史条件并不困难,一旦出现,文化民族主义将非常尴 尬。这一环实在是事关重大,却经常为文化超越论者有意无意地疏漏;
不幸还有 历史,而历史却从不顾及人的尴尬,总能很及时地以蟒身蛇舌舔送上这一环。
由此困境可以延伸讨论的,也许还有马克思的“征服者被征服”以及鲁迅的“阿Q精神”。
三大儒当日所为,已经尽可能做到了“壁立万仞,只争一线”。但是王船山、 顾炎武没有想到,而黄宗羲却不幸遭遇的是:只要入主中原的新朝在文化政策上 逐渐让步,就能在这脆弱的“一线之争”下釜底抽薪。在中国人的统治术中,这种 文化让步并不新鲜,汉代儒生早就自我献策为“马上夺天下,马下治天下”。在马 克思的历史哲学中,似又获得更为深刻的哲学语式:“征服者被征服”。古汉语翻 变为新德语,其实说的是同一种历史现象,还是同样的信息含量。征服之后的 所谓“征服者被征服”,有一点像阿Q被小D打败后,在心里说“吾被吾儿打 败”。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初期奠定他反对传统历史文化的立场,终身未变,未必 没有偏颇,但在踢挖国民性病根时,能挖出“阿Q精神胜利法”,也可谓慧眼如炬。
可惜的是,他将“阿Q精神”不是归结于离他笔触最近的历史文化的创造者、传播 者――上层士绅,而是归结为距离这一历史文化核心圈最远的一个接受性阶层 ――乡村破落小农。按文化接受程度的被动与消极程度排列,乡野小农应该是最 为遥远,也是最为无辜的一个社会阶层。我们在现实中与低层民众哪怕是破落游 民接触,该出手时就出手,该缩头时就缩头,却很难发现有如此逶迤精致的文化 活动――被辱之后的自欺心理。换句话说,所谓“阿Q精神胜利法”似应聚光于“赵 老太爷”及其文化阶层,而不应归结于吃“赵老太爷”耳光的“阿Q”。不幸鲁迅走笔 于此,新文化运动也许能收获《阿Q正传》这一文学成功,却可能因此而伏下历 史阐释的一次败笔。这是中国历史上“肉食者”“谋国”失利,向“素食者”士大夫转 嫁失败,而士大夫阶层在矛盾中受困且受辱,则继续向更下阶层转嫁这一多米诺 骨牌游戏中,最后一张骨牌替代受过,受过最重的一次。只有这最后一张骨牌才 能受过,因为他们本身是文化上的盲目兼失语一族,在“国家”或“天下”层面的文 化活动中,“无食者”无言。所谓“阿Q精神”的误植与流播,或许是历史上士大夫 阶层向外转移其文化内部结构性矛盾最为成功的一次?但如此文化活动,本身是 否也构成一次较新版本的阿Q行动? 本文讨论明清天崩地裂之际,士大夫如何提出文化民族主义,却又在突破 中陷入困境:坚持并赢得历史文化之“一线之争”,交换并放弃政治认同之“壁立 万仞”,逐渐“失地千里”。其实,早在本世纪三十年代中叶,胡适多少已经触及 文化民族主义的消极方面。胡适有言:“民族主义有三个方面,最浅的是排外;
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
最高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设一个民族的国家。因为 最后一步是艰难的,所以一切民族主义运动往往最容易先走上前面的两步。”(13) 胡氏这一说法,并未攀引多少新潮学术,却比其它说法更能切中三百年来尤其最近一百年来,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究竟搁浅在何处。这里只需说明的是:胡适所 言的“民族国家”在当时的语境里,显然不是指王朝轮回的又一个汉族朝廷,而是 指具有宪政体系确立公民个人权利的现代国家制度,相当于今天大陆语境里所说 的政治体制改革,庶几与哈贝马斯所述宪政爱国主义通。(14) 胡适所言民族主义第一步,即“最浅的是排外”,或可称“排外民族主义”, 在义和团运动中已经暴露无疑。今天重提这一事件,不过是在史实角度警醒后人, 中国的二十世纪是在排外民族主义中开始,这一世纪的最后一年恰好又重演了一 次弱势而又短暂的义和团情绪冲动,而这一次的“拳民”,显然不是阿Q的后代, 而是赵老太爷的新子裔――九十年代的部分大学生与海外留学生。就历史层面而 言,与其把讨论重心落在义和团农民阶层,不如落在士绅阶层,即胡适所言的第 二步,定位于“拥护本国固有文化”的“文化民族主义”。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 为从农民转向士绅,似乎能处理更多的知识含量,而是因为从士绅“尊夏攘夷” 到小农“扶清灭洋”,不仅仅是社会阶层分布上的高下呼应,而且能构成一个逻辑 延伸。这一高下呼应与逻辑延伸,刚好能构成一个社会动员的平面,用来遮蔽胡 适所言的第三步――民族内部的宪政改革。这一点,恰好在一九九九年的中国也 重演了一次,还将在二十一世纪的开头几年继续重演。(15) 注释:
(1)GellnerErnest:NationsandNationalism,第55页, CornellUniversityPress.1983。
(2)牟宗三:《政道与治道》第173页-174页,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出 版。
(3)《黄书原极》。
(4)《读四书大全说》卷十。
(5)《俟解》。
(6)《日知录》卷十三《正始》条。
(7)《答万贞――论明史历志书》。
(8)《太炎文录》卷一《衡三老》。(9)见澳大利亚学者费思堂所提会议论文《黄宗羲与吕留良》,载《黄 宗羲论――国际黄宗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
(10)黄炳厚《黄梨洲先生年谱》第37页。
(11)史得威《淮扬殉节纪略》,见张海鹏编《借月山房汇钞》四十六卷, 第2页。
(12)黄宗羲:《送万季野贞一北上诗》。
(13)胡适:《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载《独立评论》1935 年5月12日150号。
(14)我之所以这样强调,是因为通观胡适全文,论证“民族国家”的基石 是“健全的个人主义”,而不是当时正在风靡西方知识界的苏俄“集体主义”。就在 同一篇文章里,胡适甚至还说:“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 的人造成的,决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15)本文应该自限的是:
一、民族主义不能定位于传统文化,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一无是处。它不 能成为民族认同的对象,但在民族内部的伦理生活中可能具有难以取代的独到价 值。当年新文化运动中,胡适等人在正确抵制文化民族主义时,将这一观点不恰 当地引申为传统文化一无是处,以至再三再四地与传统文化的捍卫者发生文化论 战,这一重大失误,似应为今日认同宪政爱国主义的朋友引以为教训。我在其它 地方写过,那几场文化论战可能是双方共享同一种文化决定论。
二、相对于九十年代更为凶猛的另一支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文化民族 主义并没有那样积极的进攻姿态。只是由于本会议题所限,不能涉及这一文化领 域之外的问题。但就问题的紧迫而言,在知识界之外扩张过来的所谓国家至上论, 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可以说不”,九十年代末叶的“超限战”,以及今年刚出现的 一些富有铁血气质的策议,这一思潮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现代转型的前景更具进攻 性,应该予以更多的关注,另有文章对应。
(此文为斯德哥尔摩大学“面对新千年的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会议论文, 二○○○年五月)转自:书屋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