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怎么样_儒林外史和茶寮

儒林外史和茶寮

儒林外史和茶寮 取这样的标题,是为了将《儒林外史》(以下简称《外史》)与张文虎的一则 逸闻做一番探析。自问世以来,《外史》获得众多学人推许。刘咸 (1896—1932) 云:“吴氏《儒林外史》,深美超卓,自是平话以来未之有也。其书以功名富贵为全 书眼目。”他还有以下记述:“近世沈文肃、张啸山好读是书,文肃善判事,论者以为 是书之助;啸山好坐茶寮,人或疑之,曰:‘吾温《儒林外史》也。’” ① 张啸山即张文虎(1808—1885),字啸山,晚清学者,治经学,尚考据,受曾国藩 推重,曾以金陵书局雠校事属之,一生着述颇多,有《舒艺室杂着》《古今乐律考》 等。他以天目山樵为笔名,耗费时日为《外史》所作的评点,是继卧闲草堂之后, 在清代《外史》研究和传播史上影响最大也最重要的成果。沈文肃即沈葆桢 (1920— 1879)是晚清能臣,《外史》曾助其判事之说,亦见蒋瑞藻(1891—1929)《小 说考证》。

② 文学具有社会认知的价值,好的小说助人了解现实人生,这是容易 理解的。张文虎在茶寮温习《外史》,几句一笔带过的文字,则还需要做一些探讨。

古代的茶寮,多指官宦私家园林中专门而独立的小茶屋。陆树声 (1509—1605)《茶寮记》云,他有“园居敞小寮于啸轩埤垣之西”,在此寮中,“其禅客 过从予者,每与余相对,结跏趺坐,啜茗汁,举无生话”,尤喜一僧友 “所烹点绝味清, 乳面不黟”,以为“具入清净味中三昧者”。

③ 屠隆(1542—1605)《茶说》这样写“茶 寮”:“构一斗相傍书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设,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说是“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

④ 但古代还有另一种茶寮,就不是这种“雅意禅栖”、 “寒宵兀坐”的幽微之地,跟今天喝茶谈天的茶馆没有两样,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

如《桃花扇》第五出“访翠”:“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坊”;《花月痕》第六回:“俯 瞰柳荫中,渔庄稻舍,酒肆茶寮,宛如天然图画”等,这样的茶寮就不是私密的,而是 一种公共空间。张文虎所盘桓的茶寮,当属后者。

《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 ⑤ ,与我们所熟悉的其他古典小说有极大 不同。重提这则张氏逸闻,就是想解读张氏的举动及其玄机,并就此理解《外史》 的独特性。说到底,就是探讨《外史》的内容与茶寮的场景的相通和神似处。

同是公共场所,茶寮就不像戏院,有事先预定的剧目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也 不像宾朋聚会,其间人物大多彼此熟悉。茶寮更为自由和散漫,人们彼此缺乏关联, 动静居停,悉从自便。所以,茶寮人物身份驳杂而更具流动性,话语零散却又众声喧 哗。而且,这也不同于可供久驻的居所,所有的茶客都只是短时间的逗留,茶寮中的 景象,就如同随意记录的流水账,缺乏顺畅的故事情节和明晰的连贯逻辑,很难对其进行先后相继的因果衔接。

这些特征正好与《外史》的内容相似。首先,《外史》中的人物就非常驳 杂而富于流动性,彼此也缺乏密切联系。如像王冕和周进,范进和严监生,荀玖与匡 超人等等,他们互不相干,人生命运即使有某些相似的轨迹,也并非来自相互间的 影响。

其次,《外史》的人物也像在茶寮中一样,都是些匆匆过客的片刻小憩,没有 谁会成为一以贯之的中心,他们只有有限的片段,我们看到的也只是他们片段的表 现。但如果有一双慧眼,我们还是能以茶客的一个表情、几句闲谈及片刻的展露 来感知他们的心灵、理解他们的处境。《外史》也是如此,只要我们留意,也可以 通过作者在有限篇幅里对这些人物的片段式描写,走进他们的世界,并准确捕捉到 众多人物的个性。

例如,由于20世纪传播过程中的一些原因,《外史》的范进非常有名。而在 实际作品中,这个形象被正式描写到的篇幅有限,只是几个简短的片段,五十多回 的大部头作品,真正写他的文字还不到两回,极像一个曾在茶寮中片刻小憩的过客。

但通过《外史》对范进的那几段描写我们可以深刻地感知,在当时社会中, 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从童生混到秀才,然后再到举人以及进士的周折和艰难。

《外史》这个“茶寮”中也是人来人往,当范进走后不久,又来了蘧公孙。他 也占不到两回的篇幅。然后相府娄家的俩公子出场。这二人与杨执中、权勿用等 人在闹剧式的“莺 湖聚会”之后,也就离开了大家的视野。其后,着名的马二先生马 纯上和乡村青年匡超人相继赶来,等等。

这种写法,当然与我们熟悉的小说大不相同。一般小说关注情节,故事有头 有尾,它们“能将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 ⑥ ,精心追求巧遇与曲折,淋漓演绎 人世的悲欢。这类小说培养着追踪故事情节的阅读习惯,在面对《外史》这个独 特的作品时就感到麻烦,无法把握情节进程,批评它内容零乱,缺乏首尾。胡适就曾 抱怨说:此书“从山东汶上县说到南京,从夏总甲说到丁言志;说到杜少卿,已忘了张 铁臂了” ⑦ 。说到底就是对这种“茶寮”式写法的不满。

但正如茶寮在一些时刻也会形成小范围的高潮或者局部中的热点,《外史》 也会给某些人物留下略长的篇幅,或者组结一段相对集中的叙事。如对杜少卿就 有这样的处理。作品从杜少卿在家乡的生活场面开笔,其后析产离家,落户南京,慕其大名者纷至沓来。这是有用意的,它要让读者集中见识到六朝故都的人文。

但任何茶客都不会被误为茶寮的主人。同样,《外史》也绝没安排杜少卿 做全书的传主或主人公。杜少卿虽然重要,但也要到第三十二回才出场,三十三回 到南京,夫妻携手游了一次清凉山后,其人其事也与其他“茶客”一样,变成了人群 中零零散散的身影。随后,众人随虞博士离开南京,旧都名士风流云散,杜少卿也没 再露过脸。这当然使杜少卿无法成为串联全书的“主干”式人物。但作品也找不到 其他叙事文学常见的串场人物。

缺乏主干人物和中心事件,《外史》就难以形成使全书众多人物聚拢在一 起的情节网络,人物也无法集中展开各自漫长的命运遇际和悲欢离合,这也形同茶 寮,它欢迎茶客前来小憩,但他们无法在此完成婚丧嫁娶,也不能一生常驻此间。读 者把握《外史》一部书的文学依据,就是那些片段场面和可贵的细节,就是“茶客 们”“丛残小语”式的言行。

还是以人们熟知的范进为例。他的活动时空,其实仅有极浓缩的三个片段: 一是作为半生屈辱生涯的经受者,其暮年登科的场面———苦尽甘来,喜极而疯, 这让我们思考科场中穷书生的甘酸;次是中举后回拜老师时的情景,居丧不用银筷 子,却大嚼虾圆子,这个举动有失稳妥,引人侧目;再后来,是升任山东学道时与幕僚 的一番闲谈,不知道苏轼是谁,暴露了他学识上的欠缺。

茶寮中的人随意聚散,一天的茶客流量是无法预先规划的。《外史》则是 有意为之,使人物活动时空变得有限,并将一部作品切割成若干片段和单元,看似 零散,但各色各样的儒林中人就有了上场的机会,渐渐有了众声喧哗、门庭若市的 效果。这番经营,使《外史》看上去真像一个热闹非凡的“茶寮”。这种特殊的写 法,使作品容量增大乃至趋于无限。所有这些细节片段的叠加,就构成了极富完整 效果的儒林景观。这部五十多回的小说也就有了相当惊人的人物数量和时空容量。

这就形成了《外史》的第四个特征,即与茶寮相类的开放性与包容的特征。

茶寮虽只是社会的一角,却有着海纳百川的气度,资讯容量是巨大的,此中可以小 见大,它所摄入的社会和人生内容 这种茶寮似的开放与包容,就是《外史》的叙事视野,它对广泛社会人生进 行类似百科全书式的整体观照。“茶寮”式的构思,使作品深度与广度兼备,达到了 博约相济的效果。《外史》不但人物形象的数目巨大,而且富有个性特征和复杂身份。作品 旨在还原儒林景观,但其笔触并不局限于此,这也极像“茶寮”,茶客的身份一定是 驳杂的。正如论者所言,其中“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 纸上” ⑧ ,甚至“武士、贵游、妇女、僧、道、医、卜、农、商、方士、剑客、 流民、胥役、奴婢、倡优无所不具” ⑨ 。

当然,《外史》的开放性更在于它表现人生层面的丰富和深刻。不但科举 制度和此制度下读书人的精神面貌得到了充分展露,“功名富贵”与“文行出处”这 两把标尺也可以丈量其他人群。在一个社会里,外在事功与内在修养不仅仅是科 举中人的问题。从科举取士到八股衡文的历史过程中,士子对功名富贵的追求路 径和承受压力也并非亘古不变。介于此,《外史》的“茶寮”呈现出开放的特征,它 不限于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批判,对知识分子及相关社会问题的思考因其艺术的成 功与文学丰富性而趋于无穷。

“茶寮”式的片段和开放,成就了《外史》对社会生活的多层观照和整体把 握。对读者来说,是还原了鲜活的生活场景。《外史》因其写作内容的广泛性,使 其具有相当巨大的生活涵盖面,人们的日常生活行为已被《外史》近乎全景式的 描写所抓摄。

大凡研究《外史》的人们也都熟悉上文所引刘咸的这段文字。张文虎评点 《外史》,耗时长久,经反复斟酌,成多次重评。“张评”的特点,据黄安谨说,是 “旁见 侧出,杂以诙谐” ⑩ 。张文虎也称自己的评点“凿破浑沌,添了许多刻薄” 辑讹辊。

也就是说,他的笔触并非局限于文本,而是将当下之世相与吴敬梓的写作内容联系 起来,加入了自己的感愤和激越。所以,在刘氏这段极为简短的记述中,张氏所言 “温书”,并不是在闹哄哄的人群中默记《外史》的内容和温习它的文字之妙,而是 将茶寮中所闻见的世相与《外史》描绘的内容互作参证,既加深对《外史》的认 知,又加深对社会人生的体悟,这所谓“温书”,其实就是在阅读茶寮中即时发生着 的现场版“儒林外史”。也就是说,他已将茶寮当做活生生的《外史》。将茶寮当 做一部书,这小小的社会一角诸色人等应接酬酢使他想起了《外史》所描绘的人 情世态。他这样坐在茶寮里,冷静而又旁观,才引起了别人的好奇与探问。

《外史》是一部杰出的古典白话小说,但就其普及性与传播影响来说,却实 在难以与我们通称的小说“四大名着”比肩。这是由小说的内容和叙事特征决定的。

小说主要以士林人物为表现对象,这是一个不太受普通读者关注的群体,他们平凡 简淡,缺乏轰轰烈烈的故事。《外史》使用这种独特的“茶寮”方式,更使之不如其 他诸如“演义”“传奇”类作品“易观易入”。另一方面,这部作品在古今知识分子中一直拥有崇高评价。此书的早期研究者惺园退士称赞它“摹绘世态人情,真如铸鼎象 物,魑魅魍魉,毕现尺幅”,因为它丰富全面地描绘了古代读书人的生活处境,惺园退 士又慨叹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之乃觉身世酬应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 輰辊讹既然如此,酷爱《外史》的张文虎,也可以从茶寮的酬应交流中赏析现场发 生的《外史》。

所以这则逸闻现在就有两个方面的意义,第一,张文虎从现实的茶寮活剧中 参悟到《外史》文笔之妙;第二,我们可由此参悟《外史》作者在摆脱小说叙事的 故常之后,获得了丰富的文学创新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