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之页》角度探究格奥尔格的政治理想
从《艺术之页》角度探究格奥尔格的政治理想 经历了两个文化高峰之后的德国,从19世纪三四十年代起随着古典主义的 淡出和市民阶层的崛起,文化上慢慢进入了衰退期。文学上,重物质享受、忽视 心灵与情致的毕德麦耶尔现实主义全面占领了德国文坛,用尼采的话来概括这一 时期的文化生命,就是: 缺乏风格,十九世纪的假面舞会,乃是颓废、丧失生气 和借鉴往昔的能力的一个征象。在传统的德国知识分子看来,绝对是精神层面 的倒退乃至近于崩溃。
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1892 年,以诗人施蒂芬格奥尔格为发起者 的文学杂志《艺术之页》横空出世,用以对抗拖人废颓的物欲世界此时科学技术 的全面扩张在那时开始蔓延到人们生活的所有角落,包括原本就已经很狭窄的私 生活领域,拯救人伦的任务已经峻急到了间不容发的程度。
然而,这份杂志从她诞生的那时起,就以其特立独行的表现形式引起了不 断地批评和争议,直到今天都没有完全平息。宏观地来看,关于这些是是非非的 争论都不足挂齿,因为格奥尔格及其他的战友以他们的诗艺所打造的精神王国给 当时沉闷的德国思想界、文化界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积极影响,更是直接加快了德 语文学向现代主义转型的步伐。对于今天我们中国的日耳曼学界来说,更值得探 讨的问题显然并不在于对该刊物的臧否,而是: 格奥尔格从创办这份小众范围传 播的刊物起,一直到他后来经营的秘密德国 ( geheimes Deutschland), ,有没有 一条明确的精神指导原则贯穿始终 《艺术之页》从1892 年一直办到了1919 年, 共出版了12 辑。毕竟,我们难以想象诗人这一在他一生的黄金年华里坚持了27 年的严肃事业在中止之后竟然能不留下任何余音。而这其中,最有意义的问题应 该是: 格奥尔格口口声声坚持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是否真的就意味着作 为古典诗艺的饱学之士的天才诗人格奥尔格绝对地回避现实,他的政治理想只是 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在广阔的现代社会大舞台上全无发力之处 而笔者希望通 过借这篇小文回答以上这一系列问题。
一、象征主义何为 格奥尔格是以象征主义诗人的身份在世纪更迭期的文坛上崭露头角的。什 么是象征主义国内卷帙最繁的德国文学史教科书只告诉了我们它的两大特点: 一,它和唯美主义所力倡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原则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诗人 厌恶现实,反对像自然主义作家那样关注社会,遁入了纯艺术的象牙塔 二、象 征主义诗人在创作上精雕细刻,追求形式的完美。这两大特点不难在《艺术之页》上找到对应,但因何如此,教科书上未作非常详尽的说明,笔者将在后面展开论 述。首先,我们把这两大特点参照《艺术之页》上的相关文字作一比对。1892 年 该刊的创刊号的序言开宗明义地说: 在一定程度上,这一出版物的名称就已经表达了它的创刊愿景: 摈弃了所 有国家的、社会的因素,服务于艺术,尤其是诗歌和写作。它所追求的,乃是基 于全新感受方式的精神艺术,创造一种为了艺术的艺术。因此,它与那种源自错 误现实观的、被用烂了的、价值低下的流派完全相左。它也无意于改善世界的努 力,不会做那降福普世的美梦诗人为何如此敌视现实 如前所述,从19世纪中叶 开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迅速席卷了欧洲,以物质主义为底色的追求 享乐和欲望满足的世俗思想在整个德国蔓延和膨胀,直接导致了人伦的扭曲和异 化。一时之间,奢靡之气弥漫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资产阶级还是小市民, 只要能过舒服日子就行,哪管世界上有什么崇高或神圣。正如马克思一针见血地 指出的: 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 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在笃信作诗乃是天神 特许诗人权利的格奥尔格看来,如此世道显然是太过荒谬黑暗。更令他失望的是 当时的整个德国的文学界和艺术界差不多都是自然主义一统天下,自然主义对社 会现实的理解过于平面化、简单化且趋向于庸俗化,在其思想指导下的作品纯粹 就是堆砌外部事实,掏空了灵魂,把掌握了强势话语权的现代自然科学的内容转 化成文学语言,在价值无政府主义的海洋里说着空话套话尽情扑腾,最终堕落为 廉价的娱乐。它们越是辞藻华丽、外表光鲜,就越是难掩其灵魂的空疏和精神的 贫乏。青年时代的格奥尔格即敏锐而深刻地洞察到了这一弊病,1896 年《艺术 之页》第三辑第二册上的警句毫不客气地痛陈了自然主义的积弊: 自然主义只是 丑化了以前美化的东西,严格说来从来没能反映现实它( 自然主义) 令我们习惯 于要求对一段情节的某些伴随活动进行事无巨细的描绘,但是作家如果拘泥于此, 写出伟大的作品断无可能。
那么,艺术家们为什么不能继续曾经在欧洲红红火火了半个世纪之久的现 实主义路径去揭露黑暗、痛砭时弊 这是因为,早在19 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德国 文学从19 世纪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过渡到了市民文学之后,其精神追求的高 下已不可同日而语。在西方的古代和中世纪,人们都生活在一种超出历史之外的 崇高秩序[6]( P35) ③的朗照之下,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秩序之中,只要能 够以自身之力成全该秩序,古人就认为这种生活是幸福的。然而自启蒙以降,随 着民智的开发,理性替代了崇高的秩序和上帝,诸神隐遁,世界陷入了可怕的虚 无;
而19 世纪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只是做了一点回光返照的挣扎和努力,在此之后历史再度变得暗无天日。作为格奥尔格仰慕的精神先驱,比歌德年轻近二 十岁的诗人荷尔德林已经洞察到了古今艺术之别: 古代的经典艺术既是样本 ( Vorbild ) ,也是已成之物( Gebildetes),是对那个时代自然的回应,而现在时过 境迁,今天的自然不再是那时的自然,世界失去了原本自明的神性,不值得也不 能够像以往那样通过白描的手法去再现之。当然,偌大的德语世界,痛恨庸俗现 实、一心想要除残去秽的诗人和艺术家不只有格奥尔格一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 缅怀着歌德时代文学的辉煌成就和荣光,尽心竭力地模仿之。他们似乎忘了,历 史已成明日黄花,过去已然回不去,盲目的仿古新古典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纵然 出于良好的愿望,也只是一场刻舟求剑的闹剧,最终昙花一现便归于寂灭。罔顾 现实,强行地把古典的崇高嫁接到庸俗的当下,其结果就不止是莱辛所说的把一 个巨人的衣裳上的一只袖子,用到了一个矮子身上,而是一件华丽高贵的外袍披 在了没有灵魂的躯壳上。
在力图推翻自然主义独断统治的大军之中,有这样一支队伍特别引人注目, 他们就是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精英小团体,这个团体可想而知也包括了象征主义 诗人。19 世纪奥匈帝国的哲学家和作家弗里茨毛特纳对他们做出过相当中肯的 评价: 他们自感实在没有那个力量仿效荷马、莎士比亚和歌德,以通俗易懂的方 式给全民族的心灵施以指导,向民众传达新思想,所以他们不得已只能以贫乏困 守骄傲,同时不无沮丧地感到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 一个新时代的诗人不再为他 的民族而创作,而只能为他的小团体创作。
因此,在世纪更迭时期的德语世界, 象征 ( Symbol) 、寓意 ( Allegorie) 和神话 ( Mythos ) 成了世纪之交的流行词汇。象征主义也无疑成为了反对自然 主义的中坚力量。按照黑格尔的讲法,现成的感性事物本身就已具有它们所要表 达出来的那种意义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不应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 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不可否认,象征具有暧昧性、歧义性,不如 比喻那么明白显见,这就给它的解读打开了一个无限开放的空间,这也是它的魅 力所在。在古人那里,神话就是一种象征,只不过他们的一呼一吸都笼罩在诗的 氛围里,他们不用抽象思考的方式而用凭直观想象的方式,就把他们最内在最深 刻的内心生活变成认识的对象。比如,古代的秤就可以直接理解为公平的象征, 玫瑰则是爱情的象征。但是在诸神隐遁,总体性不再自明的现代性话语背景下, 抽象的普遍观念与具体的形象已经发生了分裂,象征便失去了以往丰富的含义, 蜕变为一种纯粹的符号。格奥尔格早年的合作朋友、天才诗人霍夫曼斯塔尔深谙 象征主义诗歌的游戏之道,他在1903 年创作的《关于诗歌的对话》中谈道: 所 以象征就是诗的元素,所以诗不能把一事物当成别的事物: 诗只是单纯地为了语词的缘故而念出语词,这就是诗的魅力。为了语词所拥有的魔幻力量的缘故,碰 触我们的肉身,不停地变换我们自己。美国文学评论史专家维勒克总结得更为直 接: 象征主义的写作方式总结起来其实就是暗示性、奇门异术( magic) 和语词的 音乐性诗歌因此成了一个自足的、独一无二的语词堆积和文本现象,甚至被人为 地赋予了秘传色彩( 只有圈内人士方能读懂) 。这时候诗人的创作就全副精神地 投入到语音效果、节奏动态、韵律等纯外部形式的刻意设计和编排上去,而对诗 歌的内容几乎完全不加理会。格奥尔格本人的诗歌作品绝大部分属于此种风格模 式,《艺术之页》上刊登过的大量其他作者的风格各异、质量参差不齐的诗作, 总体精神也不外于此。那么,格奥尔格的这种唯形式主义的取向说明了什么问题 呢 二、神授天职的诗人真的无视现实吗 格奥尔格一生的艺术实践和交友之道都只局限于小众的精英范围,他以其 圣徒般的人格魅力约束着他圈内的朋友和弟子不受现实的污染。以《艺术之页》 而言,他拒绝走商业模式的道路,不靠连载小说来吸引读者,④ 纵然经济上捉 襟见肘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捐助,他对年轻的艺术家们自觉地隔离现实的要求甚 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后者必须全力以赴地服务于《艺术之页》,不允许把自 己的作品投向别处发表。尽管如此,正如我国学者杨宏芹在研究中指出的那样: 格奥尔格虽然一生都生活在艺术的精英圈子里,但他的志向并未完全封闭在诗歌 的象牙塔中,而是遥遥地感应着德国现实,以诗歌的形态表达一个诗人对国家和 民族发展所肩负的使命。这个见解应该说是十分透辟的。
格奥尔格自小就十分崇拜青史留名的风云人物如亚历山大、阿提拉、拿破 仑、恺撒。① 现实生活中他也非常关注德意志帝国的建立,而那时在德国政坛 上风光无限的俾斯麦在他心目中却根本不值一提,在他眼里,这位勃兰登堡只不 过是笨拙的物质主义信使、并不高明的强权政客,因为他的政绩只纯粹是政客的 把戏,其实质毫无精神内容。怎么样给一个民族赋以健康而强大的精神内容 深 受希腊古典文化熏陶的格奥尔格接受了古代诗人乃天授神职这一思想,坚定地以 为,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明白一个真理,一个民族的最后命运展现在它的诗歌里。
在古希腊普遍流传着这样的观念: 诗人不仅受过神的教诲,而且最受神的 宠爱。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唱道: 受神钟爱的诗家是幸福的人,因此诗人受到 广泛的尊敬。反过来看,诗是神赐给人类的神圣礼物,被神授予了作诗权能的人, 才有资格去歌咏永恒的诸神一族;
诗人从诸神那里获得了禀赋去赞美过去和未 来,古代的诗歌从来不是单纯的美学世界,而是赋予人类以生命形式的重大责任。换句话说,诗人的角色其实就是先知,是神谕的庄严宣告者。对于古人来说,被 最高的神所规定的、宰制天地万物的秩序是须臾不可或缺的: 即便骁勇善战的斯 巴达人,在出征之前倘若没有得到神意的应许,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宁可出 大价钱从外邦请来诗人为他们作诗。格奥尔格无疑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传统,如果 说古时候的王权也是出于神授,似乎和诗人不相上下,然则道统高于正统,诗人 高于王权,王者仅能称雄一时,诗人传达的精神才算不朽,诗人与王者并驾齐驱 关系良有以也。在上帝已死、诸神隐遁的时代,秉承了天命的诗人失去了立足大 地的根基,他们只能在没有生命的荒野上孤魂野鬼般地飘荡,痛缅隐匿无踪的神 谕。荷尔德林在《面包和酒》( Brotund Wein) 中就曾这样悲怆地唱道: 可是王座,在哪里 神庙,可哪里是杯盏, 盛满美酒,在哪里,取悦众神的颂歌 哪里,哪里仍熠熠放光,远远应验的箴言 德尔菲已沉睡, 伟大的命运沉吟在 哪里 1909 年,年轻的语文学家赫林格拉特( Hellingrath) 第一次发现了荷尔德 林的遗稿,格奥尔格和他的战友们如获至宝,将这位歌德时代最虔诚、最具神性 的诗人奉为精神先驱。同时他们也很清楚,荷尔德林所神往的古希腊已经永远地 成为了明日黄花,而要对抗现代世界的异化和祛魅 ( Entzauberung) ,还是只能 启灵于古代神秘文化和宗教仪式传统,唯有通过魔幻的力量才能使生命得以清醒。
黑暗的现实世界却在无情地吞没一切神圣的光华,一个种族中最伟大和最高贵的 东西,正在逐渐地向平庸和枯燥靠拢。受神眷顾的人只能在现实中隐忍,营造一 个虚幻的然而遗世独立的精神世界,遐想着神恩的降临,或许有那么一天,积蓄 已久的思想洪流有望冲破腐朽文化的墙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份刊物何尝不 是对抗庸俗社会文化的一个反向世界 即使在19 世纪末,欧洲列强的战争机器隆隆作响,大战一触即发,格奥 尔格也还是从文化的层面应对社会上发生的各种危机,他敏锐地看到,战争的原 因并不在于各民族地缘政治的需要或经济利益的冲突,而在于这个时代的人失去 了对神的信仰而日趋没落,陷入了原子化的无序状态,而无神就是随着19 世纪 下半叶以来科学的胜利进军而浮现出来的一切弊端的代号。形格势禁,神授天职的诗人不能再满足于舞文弄墨,而应当努力聆听来自天国的新声音,并整顿人间 的秩序。1896 年第三辑第四册《艺术之页》的开卷语上,我们分明听到了诗人 翘首等待隐匿着的对新秩序的呐喊:有些人对我们说: 你们的态度于我们而言过 于冷漠过于平静,一点不适合于年轻人。我们对他们说: 你们还没有想到,这些 平缓温柔的声音中所蕴藏着的激情,甚至要多于你们雷鸣摧折的好斗之辞中所蕴 藏的激情。
综上所述,格奥尔格非政治、非现实的艺术创作之道恰恰是他政治立场的 特殊表达形式,这一形式既达成了对现实的批评和对圈内年轻人的教育,并且也 指向了现实的繁荣。作为特殊年代的先知人物,格奥尔格的主业是写诗,而在诗 歌之外,他更为阔大浩瀚的文化批评、政治理想还需要借助散文形式才足以能够 从容地施展和表达,在这层意义上, 《艺术之页》杂志也是格奥尔格诗学思想 和政治诉求的最全面、最重要,从整体上来说最客观的生平文献。